陈正坤站在窄窄的窗边看李航理发。
他换了新的理发布，纯黑色，张着巨大的口袋，有点严肃又莫名笨拙。为纪鹏围好理发布之后，他拿出他的那条士兵皮带，站在纪鹏身后迅速扎好。因为来不及整理，皮带的尾端翘了起来，让严肃以待的李航看起来随意了一点。
“你们俩和好了吧？”纪鹏闭着眼睛问。
“当然，”陈正坤看着李航，极快地说谎，“说开了。”
“说开了就好，”纪鹏微微点头，“之前的事多少有点尴尬，我先替你们忘了吧。”
“当然。”陈正坤笑着说，“大家一起忘了吧。”
“那这页可揭过去了。”纪鹏倦怠的声音里透出轻松来。
李航听到陈正坤和纪鹏的话，点了点头。他脸上没有一点不愉快的样子，把手放在纪鹏头上的时候，动作又软又轻。陈正坤感觉自己要长不长的智齿，在这个时候忽然鼓出来了。它们挤占陈正坤本来好好的牙床，让他觉得被压迫，心里极不舒服。但这不是李航的问题，都是纪鹏的问题。
李航没有心思深究两个人的对话，在摸到纪鹏头发的之前，他好像都没有听到什么外界的声音。好在，把手放在纪鹏头上之后，他就不那么紧张，也不觉得纪鹏可怕了。他手底下的这个人，即便再深不可测，也只是一个只长了一个头的男人。他后脑勺稍微有点扁，额头很窄，眼窝深陷，这其实是个阴沉的骨相，和他豪爽的北方口音有些不搭。
李航轻轻为他按头，试图从他骨头里再读出点什么。
“哦，还会按摩。”纪鹏这样说，但是声音里毫无意外，甚至有点疲倦。
这种人不需要什么帅气的发型，他只是希望别人看到他大方和爽快，忽略他的阴暗面。纪鹏不需要李航帮助他展示真实的自己，他需要李航为他造一张面具。
把一个傲慢的人包装得和蔼可亲。
李航想到这里，心里已经该怎么办了。他继续给纪鹏按摩，察觉到纪鹏闭上眼睛之后，他比了个“OK”的手势，猜测陈正坤能看见。
“纪叔叔，”陈正坤开口说，“新茶摘完以后，水稻是播种季，到时候我会组织一些兄弟去种地。”
“嗯，”纪鹏说，“这样好，稳妥。你们江南和我们东北为什么大灾大难的时候不怎么出人伦惨剧，就是因为粮食相对充足。”
“大灾大难？”陈正坤找了个切口，很诚恳地问。
“可不是大灾大难。”纪鹏好像无所谓一样说，“人类子宫不能用了，持续多长时间无法确定。”
“我记得您上次提过动物子宫？”
“目前还是不行。”纪鹏说，“人类受精卵不在动物体内着床。现在还有一群人在吵突破生殖隔离，从猩猩和猪的精子里提取遗传物质，改造人类生殖信息，然后让猩猩和猪来生孩子。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，这么改，人叫什么？猩人？猪人？”
陈正坤皱了下眉又迅速松开，继续聊：“那怎么办呢……”
“有个‘人造子宫’的项目，正在推进，我非常看好。”纪鹏说，“这项目的大老板，就是我要和你们说的那位。只要这项目成了，别说你们这辈子，子孙后代也都是躺着数钱数也数不过来。
“食、色，性也。人永远抵抗不了美好东西的诱惑。别人抱着好看的孩子，你羡慕，之前还能自己生，然后祈祷孩子漂亮；以后你想生，就要出钱买。我们收了他们的钱，自然要保证孩子的质量，要哪段基因，不要哪段，都可以通过钱来实现。
“如果有人要公平，要保障权益，那么也有公平：排队申请陈旧设备，生出什么东西来，全靠老天爷赏脸。再漂亮的两个人生出来的也不见得是什么更高级的孩子，终究，还是要来花钱生。”
“这是一门最好的生意。”陈正坤缓缓地说，“稳赚不赔。”
“只要人类还存在，这生意都稳赚不赔，”纪鹏笑了一下，“我们能登上这艘船，那真是八百辈子积的大德了。”
“您说的对。”陈正坤说，“您能拉我一把，我感激不尽。”
“你素质不错，我和你父亲也认识很多年，他帮我不少。有好事，我当然要先想着帮过我的人。”纪鹏说，“这些事，上午本来就想和你说，结果，”他指了指李航，“这位忠心护主的，八成以为我要害你，真的是硬冲进来啊！”
“啊……”陈正坤强笑了一声，“阴差阳错，还是不提了。”
“阴差阳错，”纪鹏说，“倒不如说‘金子在哪里都要闪光’。”
陈正坤光明正大地把眼神挪到李航身上。他理发时和一般的理发师不一样，全程站得笔直，没有低头看长短的步骤，像他喝酒那天一样闪亮，是一个胸有成竹的指挥家。
“是，”陈正坤回答，“李航很棒。”
“哦，”纪鹏扯出一个笑，“看得出，你很赏识他。”
陈正坤不再回应了：李航本来就不会说话，他和纪鹏这样一来一往地谈论李航，好像李航是个可供讨论的物品，毫无尊重可言。
一时之间，屋子里只有剪刀打在一起的碰撞声。
这混乱的一天刚过去一大半，外面日光还很好，只是茶园窄矮的窗户透不过太多的光，所以地上李航的影子又短又窄，可怜巴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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